三 颈联话锋一转,从颔联的心理活动刻画转向眼前具体实景的描写。如果说首联写景从面入手,那么颈联的写景则是从点下笔。“东风四月”点明季节正值春天。本来“初生草”是一派充满蓬勃生机的景象,但是细心分析,在遥远的江南,二三月已经绿草满原,清人高鼎的七绝《村居》就有“草长莺飞二月天”之句。而西北边塞到了步入晚春的四月份才有初生嫩草,可想而知其气候之苦寒、土壤之瘦瘠,同时也不排除是边军坚壁清野的后果。 “落日”、“孤城”是边塞诗人常描写的对象,高适《燕歌行》有“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王维《送韦评事》又有“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这两个经常出现的边塞意象无可否认很容易造出壮阔悲凉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对这两个意象的描写与前人或有不同,无论高适诗还是王维诗笔下的孤城落日,相当程度上是虚写。而杨一清所写却是实景,“落日”呼应了首联的“野色昏”,“孤城”则正是诗人所在的山丹城。蚤字通“早”,边地城池于黄昏就早早关闭城门,是由明王朝的边疆在军事上采取战略防守的态势而决定的。 这一联中,出句以“四月初生草”这样一个具体景象唤起读者的主动联想,从而生动地展现了边地的萧条肃杀;对句更落到实处,写了“孤城早闭门”这样边城独有的景象。在前两联都运用了多义模糊的艺术手法以致使读者可能产生多种接受体验之后,诗歌本来无可避免地多少带有了义山式的朦胧美,而颈联忽然又回归现实,描写具体物象,诗意从多重性回到了唯一性。这样的安排一来很好地完成了颈联在七律技法中“转”的任务,二来以独有的边地意象,把首联定下的艺术基调落到实处,全诗至此已经形成了沉郁雄浑的整体风格。 四 尾联由实返虚,从眼前实景一下跳跃到回忆中的史实。山丹此地毗连焉支山、祁连山,据《史记》记载,公元前121年春,汉武帝以冠军侯霍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一千余里,杀折兰王,斩卢胡王,擒浑邪王子。同年夏,霍去病又攻至祁连山,擒酋涂王。诗人登临之处,正是古战场所在,所以他很容易就联想到这段“汉兵追寇”的史事。 忆及昔年霍去病的赫赫武功,诗人心里百感交集,产生了一句“沙场尤有未招魂”的感慨。细细玩味起来,这句看似普通的感慨之语所表达的情感,实质上也是模糊多义的,也就是说,诗人在此刻的情感并不是单一的平面的,而是复杂的、多层次的。略论之有如下几种: 其一,古战场历经千年,还将亘古常在,而死者已矣,生命短促,这是诗人在凝重肃杀的氛围下自然产生的历史沧桑感,以及由生命有限、时空无限的现状生发出的深沉的生命意识,即类似“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其二,也可理解为诗人对战场死难者的同情怜悯以及对造成灾难的战争的厌倦,即类似“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其三,这些“未招魂”的汉家将士,是在汉王朝军队深入西北腹地向西域匈奴主动出击时牺牲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死在主攻冲锋的路上,死得轰轰烈烈,所以末句还可以理解成诗人在回忆到这些史实的时候,隐约流露出对明王朝一味实行闭关坚守策略的不满,即类似“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其四,通过追慕汉家将士不仅保家卫国而且开疆辟土的伟大功绩,表达出诗人因追怀前人而产生的昂扬奋发的激情和在边塞建功立业的渴望,即类似“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虽然诗人的主观情感因其多种可能性而有着不同的客观理解,但谁能说诗人一定没有其中的某种情感呢?读者对诗歌的理解体会主要来自诗句,根据句意而对诗人情感的发展做出逻辑判断,而决不能是凭空臆测。而上述这些多种理解的可能性正是从诗中根据诗人的情感逻辑推断出来的,所以,更可能接近真实的是诗人同时具有这些情感。同时,诗人复杂而多层次的感情由前三联的含蓄发展到末句直欲喷薄而出的程度,却又在欲发未发之时,诗歌戛然而止,言忽尽而意无穷,通过这样典型的情感上的“顿挫”,把整体的沉郁诗风推向高潮,造就出更为深沉远大的艺术境界。 总而言之,全诗的艺术特征表现出老杜式的沉郁顿挫、义山式的模糊多义,两者相互结合,使诗意在“实——虚——实——虚”的安排的过程中,产生虚实相生乃至浑融无间的效果。而其诗句的朦胧多义是把雄浑阔大的景象向沉郁深远的意境推进的主要手段。就杨一清这首《山丹题壁》而言,既成功地学习了杜甫的诗风,又成功地突出了自身的特点,学古而不拟古,更有其独特创新之处,从这首诗中正可管窥杨一清卓越的诗歌创作功力以及他对明中叶文学复古运动的先导作用。 (责任编辑:86zhaokao.cn) |